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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曠如遠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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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曠如遠山

五月中,擾攘姑蘇、杭州兩城多日的械鬥終於因為太皇太後的喪事而停歇。

雙方各有死傷,兩城知縣未免有瀆職之嫌,連杭州府知州亦不可免。蘊月作為江南六路轉運使,負有監察官員職責,此時堂皇登場。

十三日,惹事繡女、兩城豪戶代表、兩城知縣,杭州知州賀一帆以及蘊月齊集知州衙門。

一堂的人都黑著臉,那繡女五花大綁,竟絲毫不損其相貌清麗。蘊月掃過一眼,又想起他的阿繁。這姑娘比阿繁白皙,那也是因阿繁淘氣不避陽光的緣故;這姑娘深紫比阿繁纖瘦,可沒阿繁那靈動勁;這姑娘相貌過於柔美,不及阿繁生動……

他壓根無心聽堂上一眾大老爺們刀來劍往的交鋒,只怔怔的看著那繡女,滿心裏想的都是阿繁。

不一會王雲隨悄悄推了推他,他回過神來,發現知州賀一帆淡笑裏含著一縷輕蔑的看著他。他聳了聳眉,環顧一周,發現除了那繡女紅了臉,一身羞態外,別人都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。

蘊月不以為意,慢條斯理端了茶,飲了一口,隨即從容站了起來,抖抖官袍,略向賀一帆致意,然後才說:“此事,賀大人身為一州長官,自當全權處置。下官不過監察一番。”

賀一帆原本仗著與江南世家的交情,也不怎麽把蘊月放在眼裏,眼下看見蘊月似對繡女有些色心,就更輕看了蘊月。但他考慮到蘊月在禦史臺出身,好歹也是景怡王養出來的人物,便也想略略籠絡住蘊月,好讓蘊月在上呈禦史臺的公文中將此械鬥一事帶過,又不得罪了景怡王,便是你好我好大家好:“江大人過謙,您監管著本官轄地錢糧,本官固然不敢過於勞動江大人,但若江大人在場,也好讓兩位知縣大人寬心。”

蘊月眉頭一挑,暗罵一句,當婊、子還要立牌坊!

他嘿嘿一笑:“如此,賀大人,下官有兩句話,想與大人單獨談,你看如何?”

賀一帆眉頭一皺,點頭道:“也好。”

說著兩位官老爺轉進了屏風。

“繡女既是姑蘇人,何故到了杭州府,又何故杭州知縣與姑蘇知縣束手無策?”,蘊月皺眉,撓頭,杏眼無辜。

“這……江大人不知?”,賀一帆暗罵蘊月明知故問,又正經八百的說:“江大人,此事還有賴您多周全,您知道杭州、姑蘇兩地出的布帛,天下之冠,若兩家鬧將起來,來年的布帛上繳……”

紅果果的拉他下水、玩威脅啊!蘊月眼眸一轉:“嘿!”一聲笑,話音剛落,蘊月又變臉:“賀大人,杭州城的戶籍你敢拿出來讓下官對一對?”

賀一帆一凜:“江大人說的什麽話?”

蘊月悠然笑道:“杭州府治下多少戶籍,本官一點,賀大人可敢保證都有明白無誤的人到了本官跟前?”

賀一帆嗤之以鼻,輕笑道:“哦?繡女戶籍就在姑蘇府,如今正是想求江大人判一判著繡女戶籍。”

哦?賀一帆果然老於官場!咋一聽蘊月問戶籍,賀一帆答戶籍,可細一辨,牛頭不對馬嘴,但深谙此事之人分明又明白這頓刀槍,說的,就是一回事!

蘊月挑挑眉,面上笑容愈加可親。好嘛!與他繞口令?再下一步就要威脅他今年江南六路的錢糧賦稅了?!蘊月繞著賀一帆走了一圈,痞痞的語氣:“賀大人,小江知道您下一句話想說什麽,倒也不勞賀大人多費唇舌。小江我連刑部的大牢都蹲過,倒盼著當今把我這官撤了,好讓我回京享福。”

賀一帆皺眉。

蘊月話鋒一轉,仍笑嘻嘻的:“賀大人,您……想必在江南有大樹好乘涼,可……您朝中無人?您不知道如今朝中誰聖眷優隆者?”

“下官用心盡力辦差,何必計較皇上看重誰?”,賀一帆話說的堂皇,可惜在蘊月眼裏,不過是色厲內荏。

“哼!”,蘊月嗤笑:“下官爹爹,月前覆了親王爵,您知道?如今朝中樞密院副使吳啟元、兵部主事裴向秀,皆是日日伴駕之人。”

“軍務大事,下官一方父母官,尚且不用越俎代庖!且,景怡王只怕不曾料想江大人領了他老人家的名頭出來行事?”,賀一帆袍袖一揮,就要走人:“若江大人別無他事,下官要去處理前堂公務!”

“下官所言,乃是指向陛下今後軍策!”,蘊月收了痞氣,朗朗而言,喝住賀一帆:“知州大人!文氏謀逆,京城禁軍株連者,數以萬計!陛下斷無可能再信任舊日京城禁軍!可料見,步軍司、馬軍司、殿前司三衙,將逐漸撤換。屆時……賀大人,您說皇上會如何安排?”

賀一帆腳步一頓,回首,看到蘊月負手而立,面上微笑,似料事如神。賀一帆心中一凜,暗道,禁軍裁撤與他何幹?但蘊月一身風度,大異於往日的唯唯諾諾,到底看小了這位小相公麽?

“江大人何意?”

“下官的意思……”,蘊月踱了兩步,覆又笑嘻嘻:“盼著賀大人增加戶籍,自然而然就增加江南六路賦稅錢糧。”

賀一帆皺眉冷哼:“本官不明,江大人此舉無異於敲骨吸髓!”

蘊月看著賀一帆,又走到他跟前:“賀大人,禁軍僅京城一處就達四萬眾,除去死傷,也至少在兩萬餘,陛下若有心裁撤,總要為這些人安頓些出路。哎呀!兩萬餘人,再加上其家眷,少說也得到了十萬吧……下官行走江南兩月,得知江南竟多有肥沃荒地……嘶~若陛下知道江南富庶之地尚有如此多的荒廢良田,您說,陛下會如何辦?”

賀一帆倒吸一口冷氣:“你!”

“哎!”,蘊月又苦了臉:“我也知道繡女一事,賀大人委實難辦,下官倒也有心給賀大人出出主意,只是小江也得照著禦史臺定下的章程辦事。哎,賀大人不知,禦史臺慕容大人往日是極好交道的人,但孫大人英勇就義後,陛下日夜思念,臺中諸大人義憤填膺啊!如今慕容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,小江輕易不敢言語啊!賀大人,您說是不是?”

賀一帆料準蘊月被貶出京,無直接上折皇帝的權力,又以為蘊月的直屬領導慕容淩是江南慕容家的人,便想半是壓制半是拉攏的讓蘊月在江南失語,好讓江南一地紋絲不動。

但他算錯了!一錯在,孫繼雲走後禦史臺空虛,幾個老夥計經歷了戰火洗禮,空前團結。想來連張挺那樣的老實人都甘願為他江蘊月蹲大牢,你賀一帆又是那根蔥哪根蒜?何況慕容淩新官上任,皇帝又看重,誰敢這時候去碰禦史臺的黴頭?二錯在,錯看蘊月下江南背後、皇帝的真正用意。文氏謀逆,旁人撇清都來不及,你區區賀一帆敢這時候跟皇帝的軍國大策擰著幹?不怕皇帝揮著謀逆的大棒把你收拾了,你就試試看!

賀一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暗地裏咬牙切齒,偏生想不出一句話來反駁江蘊月。看樣子,他若不重新清查逃逸戶籍,搞不好皇帝真把那十萬人遷徙到江南來開荒!真要那樣,他這父母官就要當到頭了!江南一處的世家肯定要把他撕了……

賀一帆忍著氣,心思轉過百轉,前一刻以為蘊月恐嚇他,下一刻又不敢輕易否定,文氏謀逆,誅九族的大罪啊!哪怕牽涉半分,只怕也……他瞬間換了夏陽般燦爛的笑容:“江大人一番指點,本官受教了!”

這不就是了,識相一點,大家也不用撕破臉皮嘛!蘊月笑嘻嘻:“賀大人,今逢太皇太後薨,舉國哀痛,小江自當上表陳情,求免去江南一地新增戶籍三年徭役。陛下仁孝,想必有望。賀大人以為如何?”

賀一帆一聽,又驚又喜。驚的是,這江蘊月竟不同於旁的轉運使,話裏話外竟可直達天聽!喜的是,這位江小爺行事果然是極通人情的!免了三年徭役固然沒有他什麽好處,可好歹讓他辦事好辦,這也算天大的人情了!

到了此處,賀一帆折服:“如此!當真多謝大人體恤!”

江蘊月點點頭:“如此,想必外間的官司也不算什麽官司了?”

蘊月一點,賀一帆老於官場立即明白:“自然,還請轉運使大人安心!”

……

如此,蘊月領著王雲隨、豆子又逍遙的回到草廬。

湖風細細,吹散了些許疲憊。蘊月看見外面驕陽似火,在湖面逼出鱗光萬丈,難以直視。蘊月半掩了軒窗,更滅了出去游玩的心思,只在書案上隨手拿了茶來飲……

才一口,蘊月就噴了出來,娘的,搞什麽!那麽苦!

蘊月心煩,細細看去,發現江心白茶盞裏綠油油的……蘊月汗毛一豎,跳起來喊道:“是誰!是誰!”

瑛娘聞聲闖進來:“什麽是誰?小爺怎麽了?”

蘊月拿著茶盞,心煩意亂的問:“蓮心茶?你怎麽知道的?她在哪?”

瑛娘愕然:“小爺知是蓮心茶?如此,不要怕苦,飲一些。這幾日瑛娘看你夜裏睡不好,怕你心火大。”

蘊月不肯信瑛娘,心裏冒火,又覺得傷心又覺得憤怒。蓮心茶,舊日她逼他喝過,苦死了。那時他不過孟浪說了一句話冒犯,她就鬧別扭,還是他遷就的她。他知道,她時刻就在一側看著他,他知道!不用拿著什麽證據他也知道!

可她為什麽避著他,究竟他做錯了什麽?

蘊月滿心的火氣,滿滿的逼著,忍不住就朝瑛娘發:“我知道你們都有事瞞著我!她明明在這兒,可就是不出來見我。既如此,她是想撒手?那好!便撒手,也不必躲著不見我,也不必花些巧宗!什麽蓮心茶,小爺受不起!”

說罷,哐當一聲,蓮心茶潑了一地,蘊月轉身就走。瑛娘看著滿地的蓮心滿地的瓷片,看著蘊月的背影,話都說不出來。

那邊豆子聽了聲音也進來:“怎麽了?”

瑛娘委屈,撇撇嘴,蹲□子收拾。

豆子拍著腦袋:“這是怎麽了?連你也不說話?”

瑛娘站起來,一捧盤的碎瓷往豆子懷裏送:“小爺的脾氣一上來就不得了!上回在翠雍山,審我跟衙門裏審犯似的。”,說罷覆述了蘊月發的一通脾氣。

豆子一手接了一手挽著瑛娘,想了想,豎著眉毛說道:“哼!小爺說得對!既扭捏想不通,那就撒開手,何必掉靴鬼似的跟著。”

瑛娘嗔了豆子一眼,甩開豆子:“不能怪她,到底從小不知,又占了兄妹的名頭。”

“兄妹怎麽了?又不是一個爹娘!”,豆子不以為然:“我知道小爺,他在王爺跟前長大,從來不是拘死理的人。偏你們娘們多心思,想著這個,又怕那個!小爺在京裏差點就掉腦袋了,出了京差事也難當,今日滿堂的人都吃人的樣子,哪還有那麽多心思尋思你們娘們那點事情!”

瑛娘聽了又嘆氣,沈默了好一會才遲疑問道:“你說……小爺……若是知道了會怎麽樣?”

豆子揮揮手,有些兒滿不在乎:“我知道他,也不會怎麽樣,他敢扭捏,我揍他一頓保管好了。”

瑛娘又笑開,嗔道:“豆子哥就會耍橫!我可不許你打我弟弟!”

豆子雙手一抱:“我不耍橫的,你肯老實跟著我?”

瑛娘臉紅:“沒見過你這死乞白賴的!”

……

蘊月一路走出草廬,心裏的氣怎麽也沒辦法歇下來。這幾日他細細的想了在武夷山上的經歷,越發覺得古怪,那位江先生無論如何也不是尋常人,但他給他的感覺又非常的奇妙,以至於讓他根本無從厘清。還有那段采茶歌,天地良心,他敢確定一定是阿繁唱的。可他怎麽也想不出來為什麽阿繁要躲著他。

那種如影隨形,偏生摸不到捉不住的感覺讓蘊月再也無法平靜。

左右無人,蘊月一路扯了根柳枝,拿在手裏拼命的左右抽打。

長那麽大,他就沒試過這麽煩躁。他知道他是個孤兒,他也清楚的知道他老爹有自己的孩子。雖然老爹極疼愛他,疼愛到讓他覺得超出了他能理解的範圍,可是他仍覺得自己鳩占鵲巢。占去的東西,遲早都是要還回去的,他知情識趣,不敢貪多。因此,他早已經習慣看著別人的眼色,揣測著別人的心思過日子,他自己的念頭,其實他自己從來不看的十分重。

諸如,他從來不敢輕易在他老爹跟前多問一句自己的身世,他也從來不會認真違背他老爹的意願……

可下了江南後,一切都似乎變了,李玉華、林澈對他的重視,瑛娘一路的有意相引,豆子話裏話外的隱瞞,乃至於阿繁故意的回避,似乎都圍繞著他。他實在想不出他身上還有什麽值得這些人這樣小心翼翼,他是想不出,甚至有些不敢深想……

西湖徑自嫵媚,白鷺縱身掠水,又翩然穿過楊柳。初來時候的小荷尖尖,如今已然是荷葉田田。

蘊月回神,發現手中的柳枝被他甩的只剩光棍,自己一身的汗,心裏火氣消了些,剩下的更多是無力。

他覺得無趣,便要往回走。

“哈哈!”兩聲長笑突兀而起,蘊月驚訝,轉身看去。

李青鶴峨冠博帶,一身淺灰色夏袍,搖著一把蒲扇,倒是輕松愜意,身旁一位年長公子,那眉目……

蘊月楞住了,脫口而出:“江先生?!”

“哦!”,李青鶴看了那位年長公子一眼,又笑開:“哈!有趣!”,說罷走到蘊月面前:“小月!怎麽連官袍也未除的就跑出來了?”

蘊月顧不上李青鶴,眼睛緊緊盯著那位公子,他……長得極像山間遇到的江先生,一樣的國字臉、臥蠶眉,連身上的氣息都一個模子澆築出來似的。

沒由來,蘊月心中又湧起一股親近他的念頭,他快走兩步,拱手道:“這位公子……你姓江?江……曠山……”

那位公子款款一笑,有寬和又有清淡:“蘊月……”,說著攜了蘊月的手,細細看了蘊月的形容,才說道:“在下卻非什麽公子,不過尋常白丁之人。江迎華,表字曠山……”

江迎華……表字曠山!那答案呼之欲出……可他……頃刻間,蘊月五內似被人倒空了一般。

正於此時,湖面悠然又傳來江南小調。

“采荷蓮葉間,蓮葉何田田……魚戲蓮葉間……”

“魚戲蓮葉東,魚戲蓮葉西……”

“魚戲蓮葉南,魚戲蓮葉北……”

……

歌聲悠揚,嬌憨裏帶著一抹愁緒。

蓮動下漁舟,荷葉間一葉扁舟穿出,船頭一位黃衣少女,皓腕晶瑩,就著蓮葉采蓮蓬。

阿繁……

草廬裏生的氣通通都拋擲腦後,蘊月涉水循聲奔去。

歌聲婉轉,久久不歇。內中欲棄不能,似有不肯放人歸的悱惻纏綿。

湖水漸深,蘊月不管,盯著那葉扁舟,擡高雙臂竭力邁步。水至胸口,蘊月漸漸站立不穩,喘氣困難,可他腦中沒有停駐的念頭。水漸沒至頸項……水淹過了頭頂……

荷葉的根莖水下林立,耳畔再也聽不到聲音,蘊月腦中一片空白,只覺得舒服。真清凈……若他找不到阿繁……若他還要面對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……他寧願一直這樣清凈下去……

忽然間,水面似波動,旋即,靈動的身影似魚一般穿梭而來。

蘊月迷糊,只看見那身影一頓一躍,游龍般向他掠來,帶的紗衣在水裏舒緩飄蕩……

未幾,蘊月突感壓迫減輕,一張口,一口水便噴了出去。他咳嗽連連,話也說不出,卻知道要緊緊揪著那滿手的紗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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